谈良知

西天的晚云烧得轰轰烈烈，我仿佛又听到极其细微的咕咕声。
然而它已经不在那儿。就在刚才，父亲抓着它的翅膀掂量了一下，“差不多了，明天烧汤吧。”汤自然是给我的。
我犹豫地站起身来，父亲抬了抬手拦下我，“你不用过来。不要看。”
没有看到，等于不知道。不知者永远都是没有罪过的。可以简简单单地当成没有发生。
这样的例子还少吗？
于是我坐下。
灰色的翅膀被简洁漂亮的铅直线取代了。我提起笔时。忽然想起有一年在老家看杀鸡，刀有些钝了，脖子上划几道，用碗接了满满的鸡血。
我划出一道直线，鼻间似乎有隐隐的血腥气。
我们吃的，穿的，这世间杀生的难道还少吗？价值上千万的裘衣用十几只幼狐的颈毛织成，整整一季沉闷寂寞地躺在某个华贵的衣橱里。
衣服被处理得很好，皮毛摸上去有种震撼的柔顺温暖。皮衣的主人并不是天生冷血。那衣服上已经没有腥气了，整个或者惨烈或者凄厉的过程，都被工业打磨得奢华和顺。主人看见的仅仅是一件略微不同寻常的美丽大衣。他（她）并不会想到这衣服是怎么来的，就好像人们吃着宫保鸡丁，佛跳墙，椒盐牛蛙，毕竟不会把它想成艰难生长过的活物一样。
没有看到，便当是不知道罢了。
我想起毕淑敏的关于旅行的书。法国的贱价的摊位上摆满了折价低廉的皮大衣。她略略好奇地停顿了一下脚步。朋友以为她动了心，匆忙把她拉走了。“在法国，穿皮衣是最遭人鄙视的。”她这样解释道。
看到这一段的时候，我纠结了很久的心，略略温暖的一松。
不吃青蛙的人的坚持，不穿皮衣的人的坚持。幸而我们还有这些人的坚持。
幸而我们还在坚持。
我在已画成的空间直角坐标系标上字母。即使空间都可以化作一个简单直白的坐标。即使物理的理论已经发展到玄妙的地步。即使计算机软件已经可以实现情感的模拟。人心依旧是最复杂难测的东西。
我想起那个迟到四十年的忏悔。登山的夫妇在撤下山的途中，天色已经变了。满目凛冽的风与翻卷的云，万年茫茫的冰山。这时他们看见了雪地里的女登山员。她受了伤，失去了行动力，看见他们时眼里猛然腾升起求生的希望。
那是不能实现的希望。三个人都可能死在山上。夫妇把她抬到背风处。徘徊再三，放弃了援救先撤下山。
他们似乎尽了自己的努力。他们没有坐视她的死亡。然而这已经成为一个再也打不开的心结了。
没有看到最终的结局，就等于没发生吗？
他们被这种蚀心刻骨的悔恨压了整整四十年。直到他们把它公诸于世。那是种什么样的折磨啊！
如果进化永远向着最优，为什么不让我们排除一切负面情绪——事实证明负面情绪总是对人体有伤害的。让我们来想象这样一个没有忏悔，没有愧疚，没有痛苦的世界。这会是整个文明崩溃的前兆吗？
父亲打开厨房的门。整个过程无声无息。“好了？”母亲问。他摊了摊手，意示这很容易。他已经洗过了手。
笔芯断在了纸上，我近乎释然地感受到心的抽痛。
没有看见，但我无法当做没有发生。这才是进化的恩赐吗？
“妈妈，今后不吃鸽子了。好吗？”